舒介勋:杜素谿卡民主改革追忆

发布时间:2019-04-03 15:00:00 | 来源:《中国藏学》1999年第1期 | 作者:舒介勋 | 责任编辑:

1959年国庆以后,我奉命到西藏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报到,准备赴藏参加调查工作。当时这个调查组的成员,来自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中央民族学院和中央党校,有藏族,也有汉族。我们的目的是要编写《藏族简史》、《西藏简志》等丛书。但这次赴藏的任务很明确:前期主要是全力以赴参加民主改革,后期则转入社会历史调查及丛书的资料整理与编写工作。10月下旬,我们一行数人抵达拉萨,住在交际处。先由西藏工委秘书长,也是我们调查组的名誉组长张向明同志给我们介绍和分析了当时西藏的形势,紧接着我们便全身心地投入了有关西藏民主改革的政策文件的学习。进行一番思想、物质准备之后,我们便被派到日喀则地区去开展工作。到了日喀则,地区的党政领导又给我们作了具体的介绍和安排。为了安全,还给我们配备武器。一切齐全之后,我便和另外三个同志一起,在组长的率领下奔向了我们工作的具体地点——拉孜县柳区杜素谿卡。

我们到达柳区时,天色已晚。杜素谿卡闻讯派来迎接我们的人早已备好马匹在那里等候。我们没多作停留,把行李捆在马鞍上便匆匆向杜素谿卡出发了。当时虽然时令已是高原深秋,且又是月白风清的夜晚,可没走多远,我们几个已是汗湿内衣、摘帽解襟了。因为是平生第一次骑马,又完全处于陌生与荒谷的环境之中,虽有老乡的多方关照与驾御马匹的种种指导,心里总是一点儿也不轻松的。待到达杜素谿卡,月已中天了,那时全村除了洒落着惨淡的月色,没有一点灯光,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萧然可畏。

次日清晨,我早起步出门外,方看清了整个村子的轮廓。它紧靠日(喀则)定(日)公路,四周环山,只有东西两端各有一个路口。地势西南高东北低,村舍主要建筑在南山之麓。领主杜素的宅邸独居村东,为三层白色藏式楼房。我们去时虽早已人去楼空,但它那贵族府第的凶相依然留存。大门向西,为双扇朱色,厚有四寸,宽约六尺,高近一丈,像一张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面对着一片低矮破烂的平房。村南北两侧的房屋多为两层楼房,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多是差巴的农舍,与领主的宅邸相比,差别太大了。

到杜素谿卡的第二天,我们便在领主住宅的宽大院子里召开了第一次群众大会,宣讲民主改革的路线、方针和政策,并着重讲了党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苦农奴和奴隶,团结中等农奴(包括富裕农奴)和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击叛乱的和最反动的农奴主和农奴主代理人,彻底消灭农奴制度,消灭农奴主阶级”。同时也宣布,民主改革在杜素谿卡要分两步进行。第一步以“三反双减”为内容,第二步,废除农奴主土地所有制,将土地分配给广大农奴,实行农民个体土地所有制,由人民政府给农民颁发土地证。与会群众听了这些无比兴奋,但毕竟没有成为现实。可喜的是当时正是秋收季节,根据“谁种谁收”的原则,我们工作组的同志和全村群众一起,立刻投入了收割谿卡自营地庄稼的工作,并根据出工多少,兑现了粮食分配政策。广大农奴初步尝到民主改革的甜头,无不拍手称快。在这些活动中,我们共同劳动,同碗喝茶,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群众对我们便有了一种信任与亲切感,和我们的来往也就多了起来。

随着我们结识的朋友的增多,了解情况的逐步深入,我们便有目的地进行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发动苦大仇深的贫苦农奴和奴隶,在分片的小组会上和全谿卡的群众大会上进行诉苦,揭露封建农奴制度落后、黑暗、反动、野蛮的本质,控诉农奴主及其代理人的罪行。农奴们的血泪控诉,虽然已经过去四十年了,但有的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据杜素庄园差巴们的回忆,民主改革前的那些岁月里,他们所支应的劳役、实物、货币差目就多达79种,可见农奴主对农奴剥削之惨重。就连没有半点份地的堆穷,由于在庄园内冒了烟(立灶生火),也要交十多项不同的差税。领主对农奴没有半点的仁慈,也不给丝毫的自由。就连常年在外流浪的铁匠、艺人、乞丐也要给杜素交人头税,以示他们的人身归杜素所占有,根本不把农奴当人看待。贫苦差巴强巴堆给我们讲了一段辛酸的往事:民主改革前的1957年,他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向杜素·才旦班久借了21克青稞。才旦班久叫他第二天去盖手印,不巧,第二天村里又叫差巴开会,去杜素家晚了一点。当旺堆一进入杜素的家们,正脱帽弯腰吐舌向才旦班久表示敬畏的时候,才旦班久手操起身边的一根木棒,猛地向他头部击来,旺堆顿时鲜血直流。为了怕鲜血弄脏了领主家的地面,再遭毒打,旺堆便赶紧用脱下的帽子接住流下来的滴血,嘴里还处不停地不是:“老爷息怒,老爷息怒,都是我的过错”。农奴的非人遭遇实在太多了。双目失明的波石达、贫苦农奴森木吉、朗生昌穷、桑强·石单皮热、巴却巴等都有过催人泪下的血泪控诉。这里我再摘一段贫苦农奴旦达尔·拉姆昌决当时控诉农奴主时我们的笔录。她说: 

“16年前,我的丈夫被折磨死时,丢下五个孩子。全家六口人,只有五件破烂不堪的衣服,一年四季都在穿。夏天还能对付,冬天实在难熬。风天雪天穿着它上山拾牛粪,山上风大,肚里又空,拾着拾着又伤心地哭一场。但有什么办法呢,牛粪是要给老爷支差的呀!最可怜的是孩子们,冬天风雪交加仍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连衣裤,胳膊屁股裸露在外,嘴唇冻乌了,小手冻裂了,牙齿咯咯直打架。没有鞋穿,就拾别人扔下的破鞋,前后通风。脚冻肿了,一跛一拐的,后来裂开一指来宽的口子,鲜血直往外淌。我忍心不下,就用烧烫的清油滴在裂缝里,帮助止血。有时我又烧火给他们烤,但越烤越痛,不过我的孩子们被折磨惯了,没有大声哭的,只是泪水汪汪地望着微微发红的炉火。” 

拉姆昌决擦干眼泪继续说:“冬天夜里我让最小的孩子跟我睡,三个大点的挤在一起。合盖一床全是窟窿的破被,我怕把他们冻坏,只好把送肥料的三个破口袋也给他们盖上……”。

通过吐苦水,挖穷根,广大群众更清楚地认清了封建农奴制度的反动本质,进一步懂得了“谁养话谁”等许多革命道理,从而大大提高了他们的阶级觉悟,增强了他们的革命斗志,也涌现出了一批积极分子。我们使根据上级部署,趁热打铁,及时选举成立了村农会,转入了土地分配阶段。在农会领导下,推选了几位办事公道的老农,成立了土地丈量评议组。丈量土地,制定具体分配办法。在那些日子里,工作组和农会干部连夜苦战,真是热火朝天。到了分配土地和浮财那两天,全村简直沸腾了,扛农具的扛农具,拉耕牛的拉耕牛,真是“分田分地真忙”。到了晚上,曾一直被人蔑视的老铁匠阿穹,拉着自制的二胡,边唱边舞,率领全村老幼,在洒满月光的晒场上跳起了锅庄舞,通夜不眠,真是欢乐之极。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反复唱的一句歌词是:“芒佐觉久尔辛朵嘎,芒佐觉久尔辛朵嘎,芒佐—觉久尔—辛朵嘎”(民主改革实在好)。这歌声琴声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边。

民主改革是一场伟大的革命,给杜素谿卡的农奴带来了新生,使他们得到彻底解放,成了那里真正的主人。杜素谿卡是这样,全藏也都是这样。1962年秋,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时,本人正在山南扎囊县囊色林乡搞社会调查。因需要,我们和当地干部一起动员群众支前运粮,报名人数极多。索朗拉珍的父亲年过六旬也非要去,我们劝阻他,他老人家非常生气。异常激动地说:“印军来侵犯边境,想让我们再过民主改革前的苦日子,我决不答应!”他指着眼前的一片沃土说:“能让农奴主再把这些土地夺走吗?不能!别看我60多了,苦了一辈子,也炼了一身劲,背上三克青稞,还敢和后生们比比。”老人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纳鞋底的活计,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指指心窝说:“我的话不是从喉咙出来的,是从心窝里出来的啊!”还差点急出了眼泪。老人家的话,充分表达了在旧社会受尽苦难的翻身农奴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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