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建立时,我国若干少数民族社会尚处于前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这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中的宝贵遗存和活化石,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鉴于已经或即将进行的民主改革将会使之迅速消失,为了将这些社会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教育后代,并供研究,1955—1956年,中央领导同志指示从各高等院校抽调教学人员,组成调查组前往少数民族地区,并指出这是具有“抢救”性质的调查。
1956年初起,我参加了西藏社会历史调查组,先后三次进藏,从1958年起,我被任命为带队人,在党委的领导和支持下,组织全组人员,进行对农奴制的调查,内容涉及各行业、各阶层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为西藏民主改革政策的制定提供了一定参考依据。后来,民主改革伟大实践,使调查更为全面深入。
首次进藏
1956年夏第一次入藏。这时西藏还是原封原样的农奴制度,还未改革。当时全组仅有六人,三个人搞社会历史,两个人搞舞蹈,一个人搞音乐。带队人是老藏学家李有义教授。我们在拉萨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阅读工委积累的有关资料。同时,还请了一位藏族女老师教我们藏文。鉴于资料中缺少具体的典型资料,决定下去先从“解剖麻雀”入手。我们兵分三路,李有义先生去拉加里,王辅仁先生去昌都,我留在拉萨地区,到墨竹工卡调查。
我们先从能支持我们工作的上层人士的庄园牧场开始。我和三位在藏工作的同事一起,进入历史上著名的十三万户之一的甲马赤康谿卡。传说中这里是松赞干布的诞生地,山头上还建立有文成公主庙;庄园楼高五层,城墙高大,是西藏唯一的一座外环城廓的城堡式庄园。庄园领主霍尔康先生对我们的调查,持十分友好的支持态度。藏历年时我见到了他,当我说到我们已尽可能地记录了这个庄园的有关情况时,他说:“太好了。我曾有志于此,惜未实现。我是拉萨藏干校的藏文老师,我了解这项工作的意义。我的庄园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你愿意何时来调查都欢迎”。这里实际上是五个庄园组成的大庄园,在它的附近还有一个全部使用朗生劳动的小庄园。
调查工作进展顺利,三周完成。接着我们又去伦布庄园。传说这里是禄东赞的基地。这里是大差巴云登租赁的庄园。他将庄园情况一五一十地介绍给我们,甚至拿出账本,有根有据述说一切,他说由于天灾人祸,他已欠噶厦的债,希望早日看到改革,可以解脱他身上压着的无法还清的债务。
调查塔巴寺的帕绕庄园时,我们遇到了障碍。该寺大管家因害怕改革,不愿向我们介绍情况,说自己记不清,要问你们到色拉寺问去;他禁止农奴向我们反映情况,还派了几户富裕差巴向我们“请愿”,要求我们不要“了解”什么情况;最后寺庙为了表示不满,拴了五条“豹形大狗”挡门,不让我们进寺与之联系;还向农奴们散布,我们“调查”的目的是要取走他们的牛羊和土地。但是我们从贫苦受难的农奴处还是摸清了该地的一些基本情况。原来,这里的领主管家,将农奴毒打致死之事,比任何地方都多。
当我们在塔巴寺的调查受阻时,直贡寺大管家却表示,欢迎我们去他们那里调查,愿意协助给予方便。此寺属于噶举派,自认受到格鲁派的压制,想诉他们的苦。直贡是历史上的十三万户之一,地域跨两个宗,比甲马还大。因这里庄园牧场很多,我们无法作过细的调查,只选了若干“点”进行了解。接着我们了解全宗的情况,开了若干次的座谈会,又以“走马观花”法跑了若干庄园。通过点面结合的典型调查,开始了解到西藏农奴制下的庄园的特点以及各等级和阶层的状况。鉴于前藏上层中有一部分对改革有疑虑,一部分持反对态度,中央确定“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不改革”的方针,我们奉命返京,以整理所获的调查资料。
二次进藏
1958年夏,我们又一次赴藏,进行调查。这次人员增加,决定民族学院藏语实习班的师生,原则上都可以参加到调查中来,一面练藏语,一面收集资料。当时中央对调查有新的指示,一面调查,一面为少数民族编写三套丛书。全国调查组由八个增至十六个,中央为各组任命了副组长,正组长由各省、自治区党委委任。三套丛书中,简史、简志由调查组编写,概况由地方编写。
西藏工委十分重视此项工作。中央驻藏代表和工委书记张经武和副书记周仁山专门召开会议,研究调查和编写的落实工作,决定由张向明同志任正组长,张振文和刘忠任副组长,并发文各区县党政组织,要求重视和支持这一工作,同时又按分工,组织了编写丛书的班子;同意调查组先从调查入手,为丛书积累资料。鉴于当时的形势和资料的掌握情况,确定调查组赴后藏、藏北牧区和东三区去调查。
我带领一队到后藏,分工委安排我与班禅的总管、堪布会议厅主任计晋美先生见面。我介绍和说明了这次调查和编写丛书的任务,计先生听后十分重视,表示支持,立即手书一文,要后藏各宗宗本接待中央派的调查人员,支持他们的工作。我们从日喀则出发,经彭错林,再至拉孜,一路了解一些概况,点的调查选了吉普、托吉、桑珠等,既有属官府的,也有属贵族和寺庙的,这里任务完成后,又在日喀则选了安贡寺所属的加马卡庄园,特地了解寺庙庄园的特点。我们一面以庄园为重点,一面兼及各方,农牧业、手工业、家庭副业、各个阶层和等级的关系以及他们的生活状况、婚姻家庭、风俗习惯等。这些既可提供作为制定政策时参考,也是农奴制的真实记录,为学术研究所需。
1959年2月,各组陆续返回拉萨,一面整理资料,一面学习张经武代表的讲话。我组王辅仁先生在林芝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人头骨等,可说揭开了西藏考古的序幕。为了头骨鉴定,他返回北京,并代表调查组特地向张代表汇报,请示藏族史志编写中的若干重要问题。张代表听后,解答了许多编写上的政策掌握和如何评价藏史的人物、事件等疑难问题,使丛书的编写得以顺利进行。
这时拉萨的气氛紧张,噶厦中的反动分子与逃窜到西藏的康巴叛匪相勾结,气焰嚣张,劫持中央驻藏机关人员,拦截和袭击军车,强迫藏民跟他们走;在拉萨频繁召集黑会,终于在3月10日发生叛乱。面临这一形势,调查组一面坚持编写丛书,一面参加修筑工事,站岗放哨,防备叛匪袭击;还与工委研究室同志编为一个民兵排,参加军事训练;同时我们还有几位同志坚持听藏文课。值得一提的是,当时藏文老师以达赖喇嘛斥责叛乱分子、连续给军区谭冠三政委的三封信,作藏文讲授教材,让我们学习,直到17日得知达赖被叛乱分子劫持,离开西藏,他才停止讲授。
在反动武装叛乱即将爆发之时,编书有了新的考虑。有一天张向明同志来到我们宿舍,要我代为起草一份西藏工委致中央民委的电文:工委建议丛书中的西藏概况暂不编写,待平叛和民主改革完成后再上马;史志、丛书两书不停,仍由调查组负责如期完成。不久民委回电同意。又过两天,叛乱分子向中央驻藏机关和部队发动进攻,不过仅三天就被平息。
考虑到当时拉萨的形势,加以简史涉及各省区的藏族,决定编史人员飞至成都编写,仅留修志人员在拉萨。由于保证了时间,加以日以继夜的紧张编写,大约经过三四个月,各章初稿皆已完成。七月中旬,我们带了初稿飞回北京,进行修改加工,争取出版,以作国庆十年大庆的献礼。
三次进藏
我们于1959年10月又一次返回西藏,计划一面参加西藏的民主改革,一面从事调查和修改史志。这次由我任调查组长。先以一年的时间进行社会调查,力争与民主改革相结合,进行更深入的调查。然后转入修改和补充史志的编写。我们体会到这次是真正的对农奴制资料的“抢救”,因为经过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人们很快会淡忘原有情况。当时已有藏族文学史组、藏语实习队在拉萨。中央民族学院党委指示:可按需要调出、转入调查组,参加民主改革和社会调查。这样调查组扩大到三十人左右。中央民院一些教授藏文的老师,如王尧、罗秉芬、佟锦华等也都参加了民改和调查工作。
当时前藏的民主改革部署早、进展快,走在全区的前面。经研究决定,调查组人员全部到后藏去参加民主改革运动。我们到了后藏后,经分工委研究,分为两组,到日喀则和拉孜宗。我是到拉孜的,县委划了一个区,要我们“民改包干”,完成后派人来按标准验收,如何结合调查,由我们自己决定。这对我们调查来说,真是好时机,有充分的时间,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民改中的分土地、划成分、诉苦斗争,都要核算登记,与调查要求一致。由于我们特别强调要保留和收集一切藏文地契、债契、帐本、封文等文书和经书古籍,不以烧文书契约的方法发动群众,因而西藏的若干庄园得以保留了完整的档案。这次调查较为充分深入,有的庄园的一个调查报告,就有三四十万字之多。这在世界各国领主庄园史的记载上都是罕见的。
1960年夏,我们提前抽调十多人转至黑河牧区去结合民改作调查,希望弥补牧区资料薄弱的缺陷;在完成后藏的民改和调查任务后,又组织四五个入,到江孜、亚东等地,调查历史上藏族人民的抗英斗争,以及著名的江孜制毯手工业。我们还了解了民改后各地尚流传和收藏的藏文古籍经书情况,对其中的珍本还组织一些喇嘛抄写。
年底,我们汇集各路人员在拉萨,开始史志两书的编写。由于西藏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两书几乎全部是重新拟订提纲,另起炉灶;对编写中出现的一些问题,组织了多次学术讨论。当时我们在拉萨仅掌握少数的敦煌汉藏文文书,但是我们十分重视这批文书对藏族古代史研究的意义。大约在1961年夏,我们留一部分同志在西藏继续调查,一部分返北京整理资料和编写新稿。1964年简史志相继出版。1982—1987年,藏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1—10辑正式出版(其中7—10辑为西藏珞、门等族资料,系后来民族所调查)。
我们的调查工作,为党制定民主改革政策提供了资料依据,也为研究农奴制提供了大量的宝贵材料;我们不但经历了学术上的调研活动,也经历了西藏旧制度的变革,经受了一次难得的战斗洗礼。值此民主改革四十周年纪念之际,回忆当时的调查和参加民主改革的历程,仍为能参加这一学术调查和社会实践而深感欣慰;为西藏以社会主义制度取代农奴制的巨大变革,为高原上日新月异的进步而由衷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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