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几十年的革命建设,特别是平叛改革中,涌现出了许多藏族英雄模范。其中,我最敬佩的是布德。我的女儿和儿子,从小就爱听我讲布德叔叔的故事。至今二三十年过去了,她们还能背诵这故事。
布德是藏北那曲地区巴青县拉西乡的贫苦牧民,大约是1931年生人。旧西藏穷人多没文化,弄不清自己准确的生辰年月。布德也是这样。他在西藏平叛斗争中被叛乱分子剜去双目仍同敌人坚决斗争的事迹,我早就听说过。我第一次见他是在1965年。以后我又数次在拉萨、那曲见到他。他虽看不见我,但听我会说藏语,又了解西藏情况,便很爱同我谈话。共同的语言,使我们之间产生了深深的感情。布德亲口对我讲述了他那不寻常的一生。
旧西藏的巴青宗,本来就偏僻、贫困。布德一家更是赤贫。那时他家穷得连破帐篷也很少能住上,多年住在羊圈里,夜晚就和牛羊挤在一起睡觉,从牛羊身上取点暖。他们一年四季光着身子穿件光板破羊皮袄;热时脱掉两袖,裸露上身,冷一点时穿上袖,裸露一臂;再冷,就把两只袖子都穿上。他们穿不起衬衣,也没有条件常洗澡,破羊皮袄里爬满了虱子。他们一年到头以湿奶渣主食。这种从已经提取过酥油的奶浆水中捞出的湿奶渣,又酸又涩,很难下咽,但不吃它就得挨饿。布德则连湿奶渣也难吃饱。那时能常吃糌粑的,只有少数牧主和富裕牧民。布德一家极少吃糌粑,更从未见过大米。他们外出时都靠两条腿走路,步行三五天、七八天是常事,顶多在放牧时骑骑牦牛,别说坐汽车,连马车也没见过。这就是那时布德一家的衣食住行状况。西藏贫苦牧民大体都这样。
布德从小就是牧主家的牧奴。不论刮狂风还是降雨雪,年方八九岁的布德,成天都得去野外放羊。有几次他累饿加病,又碰上雪天,出门晚了点,牧主的管家来踢打他,逼他快些出去放羊。从来没有穿过鞋的小布德,光脚走在雪地上,脚冻裂了口子,滴滴鲜血流在茫茫白雪上。一天夜晚,一只狼窜进羊圈,叨走两只羊羔吃了。牧主管家发现后,边用皮鞭抽打布德,边呵斥道:“你怎么不看好羊?不赶狼?”倔强的小布德说:“我睡着了,怎知狼来?”管家穷凶极恶地说:“你还敢顶嘴!”这时牧主也来了,和管家一起硬揪着布德趴在地上,逼他吃大便。牧主只怜惜自己的羊羔,对布德哪有半点怜悯心。谈到这些事,布德深沉而痛苦地对我说:“那时我还不如一条狗。因为狗还能吃饱,我却很少吃饱过,狗有自由,可以随便跑跑,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旧西藏封建农奴制对穷人的压迫,就这样残酷。
西藏和平解放,一股新风吹进千里藏北草原。人民解放军来到那曲地区,布德第一次见到这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军队。为了发展藏北的建设事业,青藏公路修建指挥部于1954年组织一批解放军的转业干部,在索县成立了公路养护段,养护段又在索县绒布区怒江边的纪路通森林地带办了一个林场。此处离巴青不远。巴青、索县的一些藏族农牧民被招收到纪路通林场当伐木工人,布德是其中的一员。他第一次不再受人欺压,有了作人的权利;第一次能按月领取工资,得到自己的劳动报酬,生活有了保障,衣食住行都大变样了。林场领导那样尊重和爱护这些藏族工人,是布德没有想到过的。初步摆脱了农奴主统治圈,政治、经济地位大大提高了的布德,焕发出极大的劳动积极性。他很快成为林场工人中的一名积极分子,于1956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并第一次到了拉萨,参加西藏地区共青团员的代表会议。这段时间里,布德的“第一次”还有许多许多,真是大开眼界了。此后,布德学习、工作更加努力,阶级觉悟不断提高,越来越感到封建农奴制太坏,共产党、解放军真好。林场领导很了解布德这名优秀工人,安排工作时,常将他作为骨干使用。
西藏的反动农奴主们,对广大农牧民群众觉悟日益提高,纷纷心向共产党的状况既怕又恨。他们唯恐封建农奴制度不保,便打着“西藏独立”、“反对汉人”的旗号来策划叛乱。1958年12月,以索县哲热本和绒布寺基索(寺中管财物的上层喇嘛)为首的一千多名叛乱武装,杀害了纪路通林场负责人王宪章和索县养护段会计邓宜宾,包围了纪路通林场。当时林场只有干部、职工30多人,敌人数十倍于我,又有美国空投武器,企图一口吃掉林场。林场同志们虽然奋勇作战,一次次打退了叛乱武装的进攻,但场里储存的粮弹越来越少,防御阵地日益缩小,情况相当危急。场领导决定挑两名藏族工人化装成当地牧民,向驻扎安多的解放军部队送信,请求派来援军。人选落在布德和另一工人身上。布德立即换上牧民羊皮袄,把场领导交给的信揣在内衣袋里,同另一工人结伴出发,趁夜黑从林区混出叛乱分子的一道封锁线。
但是走到叛乱分子的第二道封锁线时,布德二人却碰上绒布寺基索亲自率领的300多名匪徒。匪徒们恶狠狠地拦路盘问。布德沉着地答复说自己是巴青县牧民。然而另一工人却害怕得脸上变色,身体微颤。敌人见状更凶相毕露地追问,一名匪徒还抽出了腰刀。那工人经不住恐吓,供出他和布德是纪路通林场工人而不是牧民。匪徒大喝:“为什么化装?”那工人求饶说:“是给解放军送信”。匪徒问:“信在哪里?”布德在一旁见状不妙,迅速伸手从内衣袋中掏出信来塞进口中嚼吞下肚。匪徒们扑上去将布德捆绑起来,押往哲热塘的哲热本官寨中。绒布寺基索令匪徒们捆住布德双手,悬空吊起,又将一包重五六十公斤的盐口袋绑在他悬空的脚上,再扒光他的上衣,用皮鞭狠抽他的胸背。基边看抽打边对布德说:
“你是藏人嘛!达赖喇嘛才是我的救主。我们吃糌粑的藏人要起来反对吃大米的汉人。我只问你两条:第一,你是跟达赖喇嘛走,还是跟毛泽东走?第二,你是要吃大米还是吃糌粑?”
布德忍着巨痛,毫不屈服地说:“第一,我当然跟毛主席走;第二,糌粑、大米我都要吃。我倒要问你,汉人究竟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反对汉人?”
基索向匪徒们狂叫:“给我打狠一点,看他跟毛泽东走!看他吃大米去!”道道皮鞭更重地抽向布德上身,直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布德由巨痛而麻木,失去知觉,垂下了头。
匪徒们叫喊:“不能让他这样便宜地死,得慢慢死。”基索说:“先挖他的眼珠。”匪们解开绳子,把布德放倒在地。布德从昏迷中还是听到敌人的上述对话。
当地没有剜目用的刑具石帽。基索叫匪徒们拣来一块凹形圆石作代用品,重重地压在布德头顶,两颗眼球被压凸出来。基索取了一把铜匙,亲自前来动刑。这个口念佛经、身披袈裟的上层喇嘛,竟全然抛开“慈悲为本、普渡众生”的佛教教义,极残忍地将铜匙扎进布德的眼眶,顶着布德的喊叫,硬将眼珠剜出,并抽出小刀将眼眶和眼珠间的筋肉割断。布德的一双眼珠完全脱落,血流满面。匪徒们将晕倒在地的布德踢来踢去,狞笑吼叫:“看你嘴还硬不硬?”布德被踢醒,听一匪徒说:“明天剁他一个手指,后天再剁一个,十天剁他十个手指,叫他慢慢死。”布德没吃没喝,就用手摸抓带血的土块,塞在嘴里充饥。死亡威胁着他,但更激起了他对敌人的仇恨。
这时,西藏军区已经从别处获悉纪路通林场被敌围困,并派部队火速驰援索县绒布区。索县养护段段长崔鸣琴领着部队赶到纪路通,打跑了那股叛乱武装,并歼敌一部,给林场解了围。
战后,崔鸣琴同志派人寻找送信未归的布德,又领着部队直奔哲热塘,在哲热本官寨的大门口发现了他。此时,身受重刑、三天三夜没汔没喝的布德,已经奄奄一息。部队立即派车将他送往那曲医院抢救。经过三个月的治疗和休养,布德身体恢复健康,但双目已永远无法重见光明了。
接着,西藏反动上层于1959年3月在拉萨发动了全面叛乱。驻藏人民解放军奉命平息叛乱,并遵照中央关于边平叛边改革的指示,在各地大力发动群众,揭露反动农奴主和叛乱分子的罪恶。布德在那曲、巴青、索县等地的群众大会上,多次现身说法,控诉哲热本和绒布寺基索等叛乱头子极端凶残的罪行,使广大群众看清反动上层打着“反汉”旗号,却干着残害藏人的事,其目的完全在于维护反动、黑暗、野蛮、残酷的封建农奴制,不让西藏农奴翻身解放。布德的现身说法,大大激发了群众支援平叛、投身民主改革的积极性,他本人也成了平叛改革的积极分子。那年我在拉萨西藏军区司令部工作,听说布德的上述事迹,就对他肃然起敬。
在民主改革中,布德被拉西乡群众一致推选为副乡长。他虽失去双眼,但坚持经常深入群众和生产第一线,工作干得很出色。在本村,他熟悉每家每人,常摸着房墙和帐篷,挨户走访,询问乡亲们的生产生活情况。哪家缺粮,布德要亲自去那家摸摸快要空了的粮口袋。哪家接羔育幼成活率低,布德要亲自去那家羊圈中摸摸牛羊。这些事,他都同干部、群众一一研究,认真加以解决。到远处的村里去工作,乡里给他配了一匹老实的好马。他熟悉去各村的道路,岔口常跟别人一道或独自一人骑马淌河过坡,去各村访贫问苦,同干部、群众商研工作问题。拉西乡是以牧为主的半农半牧区,过去当地产粮只够每年吃一两个月,大部分口粮要用畜产品到远处农区去交换。为了发展当地生产,改善群众吃粮状况,人民政府从1963年前后开始号召该乡宜农地区群众大力开荒,多种粮食,争取粮食,争取数年内达到粮食半自给。布德乡长响应号召,亲自带领群众开荒。他虽看不见,但依然同乡亲们一道下地抡镐蹬锨挖地,还争着背石头。众人都被布德的行为感动得流泪,大家迸发出巨大的开荒热情。经过两年多努力,到1965年,拉西乡生产的粮食就够全年吃五个月左右,接近半自给。当年,布德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65年9月,西藏自治区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召开,西藏自治区宣告成立。布德被选为自治区一届人大的代表,随那曲地区其他代表一起到达拉萨,住布达拉宫东面的自治区第二招待所。我就是这时第一次见到布德并访问了他。这个在平叛中出生入死、失去双眼的英雄,身材短小,腰腿壮实,精神焕发,毫无伤感,充满乐观,说话非常爽快利落。他摘下墨镜,让我摸摸他那没有眼珠的眼眶。我不禁油然起敬,无限感佩。当我拉着他的手,带他上厕所、回宿舍时,我几次感动得流泪。在自治区人民代表大会上,中央代表团领导讲话,自治区党委、人民委员会负责人张国华、阿沛·阿旺晋美等作工作报告以后,安排一二十个各界人民代表进行大会发言中,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布德。当服务员拉扶着布德走上主席台后,他充满激情地控诉叛乱头目的残忍,讲述解放军对他的解救,民主改革给贫苦农民带来的翻身解放,拉西乡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后,布德高高举起双手呼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全场干余名代表和工作人员,听了无不掉泪,我也再次流下了热泪。我身边的几个同志都说,布德的呼喊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1972年夏,我去藏北出差,再次见到正住在那曲地委招待所里的布德。这时,他是拉西乡党支部副书记,全乡已经开荒2100亩,粮食基本自给。他仍是那样豪爽自信,刚毅坚强。我同他合影留念。
1991年5月,我从北京去拉萨参加西藏和平解放40周年庆祝活动。5月23日在罗布林卡游园中,我又一次见到布德。这时他已年近60,仍那样爱憎分明不忘本。我再次同他合影留念。
现在我离休在京,但布德的音容仍常在脑海中浮现。他的英雄事迹,经常是鼓励我努力奋斗的一个动力。我永远怀念可敬可爱的布德同志。
版权所有 。 保留所有权利。 京ICP备06045333号-1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3558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