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俄人科兹洛夫在黑水城故地发掘了大批西夏文文献,绝大部分是用西夏字翻译的汉文和藏文佛典,我们可将相互关联的某些文本看成所谓的“文献群”,文献群代表了系统性的文本体系,包括核心经典、注释、修行仪轨、传播史记载等,如西夏译本《真实名经》《入菩萨行论》《禅源诸诠集都序》等。另一种文献群是以内容为标准组成的,如“华严禅”“大手印”等,这些文献群均在12世纪形成,唯有“核心经典”的翻译时代较早。这样的架构反映了西夏人翻译佛典时的抉择标准,也代表了当时当地的历史发展情况,同时也是重构西夏佛教史和11—14世纪西域佛教史的绝佳材料。然而我们对西夏僧侣翻译文本的抉择标准尚不清楚,即黑水城文献中为何包含这些内容,而不是那些内容?标准何在?这些障碍影响了我们对西夏佛教史的认知。
西夏文《五部法界序》文献图版,现藏于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作者/供图
黑水城文献中并未出现佛教传入西夏的直接信息,仅在部分序文、发愿文中有一些零星记载。西夏社会虽然同时流行汉传和藏传佛教,但其“自我认同”仍是“佛法东土流传”,即属于汉传佛教框架,因此想要全面了解西夏文本的价值,需将其纳入整个佛教大传统的范畴之内,方能真正显露西夏文本的研究意义。对黑水城西夏文、汉文、藏文文本的系统研究是还原西夏佛教史的主要手段,主要涉及两个层面:一是语文学研究;二是内容考证,即西夏文本与汉传藏传主流文献的比较研究。学者以往认为西夏晚期藏传佛教取代了汉传佛教,但据文本考证可知,汉传和藏传曾并行于西夏境内,不存在传入时间先后的对立,西夏佛教内部也不存在汉传和藏传的明显对立。从内部架构来看,可暂将西夏佛教分为官方和民间两个层面。大致来说,皇室施印的经典和仪轨法本,属于官方佛教,其存在的痕迹可见于《天盛律令》“僧人必诵经典”,官方佛教的经典多为刊本,施印目的是祈求国泰民安与王位永固。民间佛教的内容则多为西夏中后期翻译的藏传密教文本,未见于《天盛律令》中。
据史籍所载,西夏曾六次从北宋引进汉文《大藏经》,西夏文大乘经典的翻译底本大致来源于此。但也有证据显示,西夏与辽代佛教存在密切关系,部分西夏文汉传佛教文献实际上来源于契丹、辽流传的版本,证据可见于版式特征以及避讳字的使用。除大乘经典之外,黑水城文献所见较多的是唐宋时期的华严与禅宗著作,如法藏《修华严奥旨妄尽还源观》、清凉澄观《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圭峰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禅源诸诠集都序》《圆觉经略疏》、圆通国师《圆心镜》、圆通道敐撰《镜心录》、晋水净源《金师子章云间类解》、广智本嵩《注华严法界观门通玄记》等。以上文献可与刊刻于崇祯十四年(1641)的元代西夏遗僧一行慧觉撰《大方广佛华严经海印道场十重行愿常遍礼忏仪》中的记载相互印证。据此可暂将“华严法界观”和“华严禅”思想视为西夏汉传佛教的主流,且符合唐宋以来华严宗发展的整体趋势。西夏华严思想的来源有二:一是辽金时期的华北佛教,辽代高僧圆通道敐《镜心录》和通理恒策《究竟一乘圆明心义》等西夏译文证明了这一点;二是以晋水净源和长水子璿为代表的北宋杭州地区“复兴华严”。二者的关系尚待考证,我们可将其视为一个文献群,从中可见西夏佛教的发展脉络。总之,西夏文献代表了华北11—12世纪汉传佛教文献传播的多元性,这样的信息在传统汉文文献中是难以体现的。除了“华严禅”文本之外,大批禅宗的西夏文译本也出现在黑水城文献中,主要有《六祖坛经》《达摩大师观心论》《灯要》《南阳慧忠语录》《洪州祖师教仪》《洪州宗趣注解记》等,从内容来看,这些文献可与上述华严文献相互关联。此外,《比恒禅师随缘集》代表了北宋禅宗的主流,可知唐宋时期五家七宗的思想和法门已传入西夏,其中,《三教通论》一文阐述儒释道三教的核心宗旨相通,与北宋时期“三教合一”的思想一脉相承,最近发现的曹洞宗语录的西夏译本也属此类。
译于1094年的《大乘无量寿经》是目前所知最早的一部夏译藏文佛经,证明最迟在11世纪末西夏便已开始接触藏传佛教、翻译藏传经典。历史材料中同样未存藏传佛教传入西夏的信息,但可以假设西夏大规模接触藏传佛教是在崇宗乾顺(1086—1139年在位)吞并安多地区之后。藏传宗派文献传入西夏的时间较晚,大概在12世纪50年代前后,与西夏佛教史关系最为密切的藏文材料是12—13世纪噶玛噶举派诸上师在西夏的活动,冈波巴(1079—1153)及其弟子的修行文本在西夏文献中亦较为常见,二者可相互印证。根据《大乘要道密集》和西夏文材料的记载,噶举派“大手印”系列文本传入西夏是在仁宗时期(1139—1193),与玄密帝师的活动密切相关。除此之外,黑水城文献中还有以阿底峡尊者(982—1054)所创噶当派义学为主的系列文本。这些文本系统可以当作宗派传播的标志,但却不能证明西夏境内也存在着相应的藏传佛教宗派。
西夏中后期逐渐形成了由“汉藏并行”向“汉藏圆融”发展的趋势。所谓的“汉藏圆融”可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狭义的“汉藏圆融”标准有二:一是出土或《大藏经》收录的文献中是否包含圆融汉传和藏传思想的著作;二是西夏本土文献中是否存在“汉藏混合佛典词汇”,是否同时引用汉传及藏传经典,是否显露出佛教义理概念的互动。如一行慧觉《大方广佛华严经海印道场十重行愿常遍礼忏仪》体现了汉传华严思想与藏传密咒的圆融;《金刚般若科判经颂解理纂要略记》将方象(即陈那,Dignāga)、莲花戒(Kamalaśīla)、小黑足图片和鸠摩罗什认定为同一人,其中方象代表“因明”,莲花戒代表“中观”,小黑足代表“密咒”,鸠摩罗什代表汉传佛教;《心地法门》基于圭峰宗密和清凉澄观的判教模式讨论了“渐顿悟修”与“根器”的匹配问题,其核心内涵属于汉传华严禅的范畴,同时还引用了藏传的《真实名经》和宁玛派典籍《普作王本续》,且文中出现的蟨紩图片(种知)、墅薿图片(明满)明显译自藏文的图片,属于藏式词汇。这些汉藏佛教互动和圆融的痕迹可归纳如下:西夏境内同时流行汉传和藏传佛教,二者圆融的路径之一是以华严忏法和华严禅为基础,西夏人对佛教的整体理解是以汉传的华严学为基本架构。
无论是汉传佛教还是藏传佛教,都存在多元的传入途径,即同一文本可能由两个不同的翻译团队独立完成,这两个译本在翻译风格和底本系统等层面存在差异,代表了不同的体系,如Инв.№0728《真实名经》和Инв.№7578《真实名经》的不同点在于:1.相较于Инв.№0728,Инв.№7578缺译了散文和章节注记;2.两个文本对同一藏文词汇采用不同的译法,如藏文སངས་རྒྱས,一译緳肅图片(正觉),一译墅薿图片(明满);3.二者的藏文底本明显不是同一系统。另外,西夏本《六祖坛经》《南阳慧忠语录》《五部经》等亦是如此。
目前对西夏佛教史的认识基本来源于对黑水城文献的重构,需要说明的是,黑水城只是边境上的一座军事重镇,出土的文献并不能全面反映西夏佛教的整体情况,且部分文书的断代和来源尚存疑问,仅仅依靠黑水城文献来还原西夏佛教系统是极其困难的事。尽管如此,黑水城文献仍能最大程度揭示出西夏佛教的真实面貌。近年来拜寺沟方塔、山嘴沟石窟以及拍卖会所见文献等不断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增加了西夏文献的种类,但却无法改变以黑水城文献为基础对西夏佛教的认知。
将西夏佛教纳入11—14世纪华北和西域地区佛教史的大框架中,是这项研究取得更大进展的必由之路。对黑水城文献的研究不仅能够拨开西夏佛教史的认知迷雾,而且有利于还原佛教在华北和西域地区的发展脉络,彰显党项族、汉族、藏族等多民族交融互鉴的历程,其意义不言而喻。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作者索罗宁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张永富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雅博士后)
版权所有 。 保留所有权利。 京ICP备06045333号-1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3558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