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冠群：从P.T.1071、P.T.1072看唐代吐蕃社会的亲属结构

【作者简介】林冠群，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教授，中正大学历史系兼任教授。

【摘要】敦煌古藏文写本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P.T.1072《法律文书》记载的内容，包含有吐蕃社会的各等级于狩猎时为他人所误伤或误伤他人，或本人或他人陷于犛牛身下，本人或他人或救或未救而导致伤亡时，所应负担赔偿之权利义务等，以及吐蕃社会各等级身份所庇荫亲属的称谓、亲属范围等，显现出当时吐蕃上层社会的亲属结构。文章先考证P.T.1071、P.T.1072的年代，以确证其是否属于唐代吐蕃时期的产物；其次解释分析P.T.1071、P.T.1072记载内容，重点关注所涉及的亲属称谓与亲属范围；再以吐蕃碑刻所载相关内容，印证P.T.1071、P.T.1072的记载，力图呈现唐代吐蕃上层社会的亲属结构。

【关键词】吐蕃亲属称谓；吐蕃亲属范围；吐蕃亲属结构；P.T.1071；P.T.1072

一、前言

欲研究唐代吐蕃的文化，就必须从吐蕃时期所遗留的古藏文文献入手。这是因为古藏文文献的载记所隐含之深层意义，就是在吐蕃文化的根基上所书写而成，内中有神话、传说、诗歌、咏叹、叙事、对话、人物描绘等等，描述了吐蕃时代对外在世界的情感与认知，具体地呈现了彼等的思维方式及世界观，吾人可据以勾勒出吐蕃人的思想、社会与文化。这就是研究古代文化的途径，即所谓由历史中建构文化的概念。有关唐代吐蕃人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以及他们如何构筑家庭与亲族，吐蕃的社会形态为何等等，是为攸关吐蕃之社会结群，包括其社群与伦理等，相当于李亦园所云之“社群文化”。此“社群文化”的基本就是以个人的亲属、家庭为基础，进而理解其社会结构及社会关系。因为于人类大部分历史中，亲属、家庭组织了人类的生活，为了解某种社会结构，则必须探究亲属们如何联结。若欲尝试了解某一文化的特色与内涵，探究其亲属制度殆属必要途径之一。

另一方面，于语言中所使用的词汇能影响人们的感知，有些语言只提供一个词语来涵盖其所指涉人、事、物，但可能有其他语言却提供好几种独特的词汇以指称前述某种语言使用者所未曾注意有所差别的人、事、物。

基于上述概念，本文拟就敦煌古藏文卷子P.T.1071、P.T.1072吐蕃法律文书所记载的亲属称谓，辨明各亲属称谓的指涉对象，并据以判别当时吐蕃上层社会的亲属范围、家庭型态与亲属结构。本文希望借由上述研究途径，初步了解唐代时期吐蕃人的亲属、家庭与彼此间权利义务的情况，以作为进一步研究吐蕃文化的基础。

二、P.T.1071、P.T.1072法律文书的年代

由于本文所探究唐代吐蕃亲属结构的依据，系为敦煌P.T.1071、P.T.1072的吐蕃法律文书，因此须确认P.T.1071、P.T.1072两件法律文书是否属于唐代吐蕃时期的产物以及其问世时间。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所载内容为吐蕃社会等级的划分，以及各等级于狩猎伤人或于狩猎时遭到误伤所应负担的权利义务等。

P.T.1071于其条文前记载：

ཞང་ལོན་ཆེན་པོ་དང་། ཁོང་ཏའྀ་མྱེས་པོ་དང་ཕ་དང་འདི་རྣམས། ནང་གཅིག་གིས། གཅིག་རི་དགས་ལ། མའས་དརྔུལ་བས་ཕོག་པ་དང་ཞང་ལོན་འདི་རྣམས་ལའ། ཞང་ལོན་གཡུའྀ་ཡྀ་གེ་པ་མན་ཅད། དམངས་མཐའ་མ་ཡན་ཅད། ཀྱིས་རྀ་དགས་ལ་མདའས་དརྔུལ་བའྀ་ཁྲིམ། ལ། 

汉译：大尚论及其祖、父诸人，或因狩猎射箭相伤，以及上述尚论人等，被玉字告身者以下，平民百姓以上之人，因狩猎而射中之处理条则。

王尧、陈践因上述所载，命名P.T.1071为《狩猎伤人赔偿律》。《狩猎伤人赔偿律》规范吐蕃社会等级第一级的记载如下：

བློན་ཆེན་པོ་དང་། ནང་བློན་ཆེན་པོ་དང་། བཙན་པོའྀ་ཞང་དྲུང་ཆབ་སྲིད་ལ་དབང་བ་གཅྀག་དང་། བློན་ཆེན་པོའྀ་འོག་པོན། དང་ཞང་བློན་ཆེན་པོ་འདྀ་བཞི། 

汉译：大论、大内臣、一位赞普亲母舅参与政务者以及副大论等四大尚论。

依上引文所载，由大论（བློན་ཆེན་པོ།另称大相）领衔的“四大尚论”（ཞང་བློན་ཆེན་པོ་བཞི），为吐蕃社会地位最高的4位官员。按吐蕃的大论，列吐蕃百官之首，执掌政治实权，理居吐蕃社会阶级的最高等级。副大论（བློན་ཆེན་པོའྀ་འོག་པོན）辅佐大论，地位仅次于大论，其与大论同列吐蕃社会阶级的最高等级，亦属合理。上引文中的བཙན་པོའྀ་ཞང་དྲུང་ཆབ་སྲིད་ལ་དབང་བ་གཅྀག，就其藏文分析，ཞང字后加一དྲུང字，དྲུང为“身旁、近前”的敬语，二字合观，意味着系现任赞普母亲的亲兄弟，并非前任或前几任赞普的母舅， བཙན་པོའྀ་ཞང་དྲུང就是现任赞普身边的母舅； ཆབ་སྲིད་ལ་དབང་བ་གཅྀག意为一位掌管政治者，二者合观，则意为“一位现任赞普亲母舅参与政务者”。就吐蕃官称而言，相较于大论、副大论与大内臣等正式官称，所谓“一位现任赞普亲母舅参与政务者”，似乎属于较为类似暂定性质的非正式官称，或因未能及时设置正式职称，一时之间先以描述其出身的方式，叙述其具参与政务的权力等，暂时以既不具体，又无法加以简称的奇特方式命名。

事实上，吐蕃外戚挤入高层参与政治的确切时间，可从敦煌古藏文卷子《吐蕃大事纪年》及《吐蕃赞普传记》中找到线索。

按吐蕃原先实施独相制，由设置宰相官职起，至赞普都松芒布杰（འདུས་སྲོང་མང་པོ་རྗེ，676—704）止，都是“一个人继一个人作大相”，即由一人单独担任宰相。而且，在都松芒布杰以前，大论的出身均非外戚。由于吐蕃大论位居吐蕃的总枢纽，大小事务由其一人总责，又掌握兵权。在赞普幼小、无力掌控政权的情况下，吐蕃大论极易形成“一人专擅”的局面，赞普反成了“摆饰花瓶”。赞普都松芒布杰在母亲没卢墀玛蕾（འབྲོ་ཁྲི་མ་ལོད，？—712）的襄助下，于698年从独揽大权的噶尔亲家族手中，夺回实权以后，自699—704年间并未任命大论，而由母亲墀玛蕾代政。都松芒布杰则领军在外。敦煌古藏文卷子I.O.750《吐蕃大事纪年》于牛年（701）记载：

འདུན་མ་གླགུ་ཆུང་དུ་ཞང་བཙན་བཙན་ཏོ་རེ་ལྷས་བྱིན་དང་སེངགོ་སྣང་ཏོ་རེ་སྐྱི་ཟུང་གྱིས། བསྡུས་པར……

汉译：于“腊古穷”地方由尚赞咄热拉金与森哥囊咄热畿二人集会议盟。

据上引文，《吐蕃大事纪年》记载了吐蕃前所未有具“ཞང”（尚）头衔的官员主持集会议盟。此具体意味着由701年开始，外戚首次参与吐蕃重要政务。上引文所载之“尚赞咄热拉金”（ཞང་བཙན་ཏོ་རེ་ལྷས་བྱིན），就是出自没卢氏族（འབྲོ），是为赞普都松芒布杰母亲的兄弟。准此，尚赞咄热拉金的身份就是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所指称之“བཙན་པོའྀ་ཞང་དྲུང་ཆབ་སྲིད་ལ་དབང་བ་གཅྀག”（“赞普舅氏任平章政事者”）。

I.O.750《吐蕃大事纪年》记载于705年任命麴莽布杰拉松（ཁུ་མང་པོ་རྗེ་ལྷ་ཟུང）为大论，旋即获罪下台，改任命韦乞力徐尚年（དབའས་ཁྲི་གཟིགས་ཞང་ཉེན）为大论。此时吐蕃即形成了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所记载的四大尚论的情形，大论由出身韦氏的韦乞力徐尚年出任，副大论失载，赞普舅氏任平章政事者由尚赞咄热拉金担任。由于当时吐蕃的众相制仍未成形，处于由独相制转换为众相制的过渡期，因此大内臣被置于大尚论的行列中。如是，所谓“大尚论”（ཞང་ལོན་ཆེན་པོ）一词，在吐蕃使用的确切时间，应在701年以后。而且所谓“四大尚论”在吐蕃实施的时间甚短，原因在于一旦任命了“众相”，“众相”之职衔全称为ཆབ་སྲིད་ཀྱི་བློན་པོ་ཆེན་པོ་བཀའ་ལ་གཏོགས་པ，简称ཆབ་སྲིད་ཀྱི་བློན་པོ་ཆེན་པོ།。观察“众相”之衔称即知，其具备了宰相的名衔与职能，其官位早已超越大内臣，是以任命众相后，组成宰相会议，大内臣即因职权的关系而成为宰相会议的下属，不再属于“大尚论”的行列，“大尚论”则成为宰相会议成员的代称。

综上，701年赞普之母舅没卢氏于吐蕃执掌重要政务，外戚开始任职枢机以后，吐蕃方有“大尚论”之衔称。在701年以前，位居吐蕃官僚最高阶层者，均属外戚（“尚”）以外的吐蕃贵族（“论”），外戚既未列于“大尚论”之中，自然不可能有“大尚论”称谓的存在。因此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似于701年稍后制订。

三、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所载吐蕃社会的亲属称谓与范围

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记载了约于8世纪初期，吐蕃所立的狩猎伤及旁人时所应赔偿的法律；内容包括将吐蕃社会的阶层分成九等，并按九等级的高低分阶，规定各等级所庇荫的亲属称谓与亲属范围等；是了解当时吐蕃人的亲属、家庭与亲属关系的重要史料。由于其记载九等级中之第七等红铜字告身以上的官员，方具有庇荫亲属的权益，且第七等以上告身者所庇荫对象内容均相同，因此本文仅采其中之第三等金字告身者的法条作为代表，摘录于下：

ཞང་ལོན་གསེར་གྱྀ་ཡྀ་གེ་པ་ངོ་བོ་དང་། གསེར་གྱྀ་ཡྀ་གེ་པའྀ། མྱེས་ཕོ་དང་ཕའ་དང་། ཞང་ལོན་གཡུའྀ་ཡྀ་གེ་པའྀ་བུ་པོ་སྤད་ཕན་ཅད། ཕ་སྤུན་སྤད་ཚུན་ཅད།  ཡྀ་གེ་མ་མཆྀས་པའྀ་རྣམས་དང་། མ་ཡར་མོ་དང་མནའ་མ་དང་ཁྱོ་མོ་དང་། བུ་སྲིང་ཁྱོ་མ་མཆིས། པ་འདི་རྣམས། 

汉译：金字告身官员本人与金字告身官员的祖父（མྱེས་ཕོ）及父亲（ཕའ），以及玉字告身官员的བུ་པོ་སྤད་ཕན་ཅད，ཕ་སྤུན་སྤད་ཚུན་ཅད等未具告身身份者，以及མ་ཡར་མོ、མནའ་མ、ཁྱོ་མོ、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等人。

上引文中具有告身的官员所庇护的对象，包括有与官员本身享同等级身价的祖父（མྱེས་ཕོ）与父亲（ཕའ与ཕ同），其后为玉字告身官员所庇荫未获告身的亲属，其中包括了两个类型性亲属群的称谓“བུ་པོ་སྤད”及“ཕ་སྤུན་སྤད”，另外个别性亲属称谓包括མ་ཡར་མོ、མནའ་མ、ཁྱོ་མོ、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等。以下分别予以说明。

“བུ་པོ་སྤད་ཕན་ཅད། ཕ་སྤུན་སྤད་ཚུན་ཅད།”中的“……ཕན་ཅད……ཚུན་ཅད”意为“从……到……”，此句即意为“从བུ་པོ་སྤད到ཕ་སྤུན་སྤད”。其中བུ་པོ་སྤད一词，བུ་པོ专指亲生的儿子们，སྤད字义于辞书中与བུ同义，是为“儿子”，非广义词，属于个别性的亲属称谓。亦即从当事人立场出发，བུ་པོ་སྤད指当事人所生的儿子，与儿子所生的儿子，三字联合就是“子孙”之义，即当事人所出所有男性之直系亲属。另ཕ་སྤུན་སྤད一词，就字面意义而言，ཕ为父亲， སྤུན为兄弟、亲属，于《格西曲札藏文辞典》中进一步解释སྤུན为：“譬喻的和广义的兄弟，如同伴、同志等。”耶司克（Jäschke）藏文字典则解释为：“同父母所生的孩子；妻舅或大小姨子。”达斯（Das）藏文辞典则释为：“通常为兄弟之义，也包含同父异母的兄弟。”匈牙利学者罗纳达斯（A.Rona Tas）则引用P.T.1287《吐蕃赞普传记第五》分别于第263—264行记载：“དབའས་དབྱི་ཚབ་སྤུན་མཚན་བདུན་ཡང་བྲོ་སྩལྟོ”（“韦义策、སྤུན་མཚན等5人均参与盟誓”）；第288行载：“དབྱྀ ་ཚབ་སྤད་སྤུན་བྲོ་སྩལད་པའ”（“义策、སྤད་སྤུན之誓词云”）；以及第296—298行记载：དབྱི་ཚབ་དངོས་དང་། བུ་བསེ་དོ་རེ་ཉ་སྟོ། སྣང་ཏོ་རེ་སུམ་སྣང་། ཁྲྀ་སུམ་རྗེ་ཅུང་། མང་རྗེ་བཙན་ཟུང། །ཚ་བོ་སྟག་པོ་རྗེ་མྱེས་སྣང་། མང་པོ་རྗེ་པུ་ཚབ། དང་བདུན་གྱིས་བྲོ་བོར་རོའ། །“韦义策本人，其子：巴塞多日聂托、囊多日松囊、弃松杰穹、芒杰赞循，ཚ་བོ：达布杰聂囊、芒布杰布擦等7人共同盟誓”，在讨论与赞普松赞干布盟誓的韦义策及其6位亲属的名讳与称谓时，他将上引文中之ཚ་བོ一词理解为“nephew”（侄子）；王尧、陈践二氏及黄布凡、马德二氏等则皆译为“其孙”。因罗纳达斯以为ཚ་བོ是侄子，所以其以为除韦义策外的6人是为“堂兄弟”（cousins），或更确切地说4位是兄弟（སྤུན），其他2位是堂兄弟（མཚན），因此སྤུན་མཚན与 སྤད་སྤུན为同义词，而སྤུན་མཚན为一同等重要的合成名词（包括了兄弟及堂兄弟），སྤད་སྤུན则是包括兄弟及堂兄弟的名词，亦即为堂兄弟的集合名词。

笔者以为罗纳达斯上述的主张部分是正确的。上引文中的“ཚ་བོ”，于辞书中说明其义显属广义词，同具孙子、侄子、儿子之意。因与韦义策同誓的前4位确属韦义策之子，故须辨明后二位究为其孙或为其侄。按P.T.1287《吐蕃赞普传记第三》记载，韦义策曾有一弟名为韦雪多日处古（དབའས་བཤོས་ཏོ་རེ་ཁྲུ་གུ），与他人格斗时遭杀害，韦义策为其弟向森波杰王申冤，遭到驳回。由此判断韦义策之弟遭害后，并不能排除韦义策扶养其弟之遗孤的可能性。为扶持弟弟之遗孤，携之与赞普共同盟誓，亦有其可能。因此使用“སྤུན་མཚན”及“སྤད་སྤུན”等词汇，而不用“བུ་ཚ”（子孙），有其道理。另一方面，倘若达布杰聂囊（སྟག་པོ་རྗེ་མྱེས་སྣང）、芒布杰布擦（མང་པོ་རྗེ་པུ་ཚབ）2人是韦义策的“孙子”，那么韦义策祖孙三代就应该用“དབའས་དབྱི་ཚབ་བུ་ཚ་བདུན”（“韦义策及子孙7人”）来呈现，但《吐蕃赞普传记第五》却称之以“སྤུན་མཚན”及“སྤད་སྤུན”二词。此足以说明韦义策一族与赞普盟誓时并非祖孙三代，而是韦义策父子与韦义策弟弟的2位儿子一起盟誓。因此，王尧、陈践二氏与黄布凡、马德二氏的理解，可能有所误失。松赞干布与韦氏一族的盟誓时间，约于松赞干布建立吐蕃政权不久之后，是为7世纪初，由此可以确定“སྤུན”一字的原始意涵概指“堂兄弟”。

另有于沙州出土的年代为7世纪中叶以后，某吐谷浑贵族向吐蕃驻沙州长官提出申诉，要求担任千户长官职的古藏文文书，文书中提及同父勒弓（ལེད་ཀོང）所出的欧朵州（འོ་དོལ་ཅུ）与马可绛（མ་ཀོ་ཅང）两兄弟时，载为：“འོ་དོལ་ཅུ་དང་ནུ་བོ་མ་ཀོ་ཅང་སྤུན་གཉིས”（“欧朵州及弟弟马可绛兄弟俩”），按理，2人既为亲兄弟，应使用“པུ（ཕུ）ནུ”（“兄弟”），却使用 སྤུན，此意味着“སྤུན”除了“堂兄弟”之字义以外，后来亦延伸用于“亲兄弟”的意涵。换句话说，“སྤུན”字于6世纪时专指“堂兄弟”，后于7世纪中叶以后成为一广义字，涵盖了“堂兄弟”及“亲兄弟”之义。

准上所述，ཕ为父亲，སྤུན为兄弟，སྤད为儿子，三字联合之义为：“父亲的兄弟及彼等的儿子们”，是为当事人的叔伯以及叔伯所生的儿子们，即当事人的堂兄弟。已知当事人的祖父与父亲已受庇荫，其他受当事人告身身份庇荫的亲属，从直系亲属的儿孙辈，到父亲手足即叔伯，以及叔伯所生的儿子们，均享有与当事人之告身次一等的待遇。如是，祖父的兄弟不计在内，只推及当事人父亲一代的兄弟及彼等之子嗣们，以及当事人自己的儿孙。换句话说，就是当事人的直系亲属：祖父—父亲—当事人—子—孙等涵括五代，以及当事人的叔伯与当事人的堂兄弟，涵括当事人父亲之旁系亲属二代等为受庇荫的范畴。

受庇护之亲属与当事人之间存有权利义务的关系，同属于由祖父传承下来的所有男性亲属，即称为“བུ་པོ་སྤད་ཕན་ཅད། ཕ་སྤུན་སྤད་ཚུན་ཅད”。王尧、陈践译之为“子侄及叔伯昆仲”，如此译法似乎无法涵盖本支的孙子辈亲属。黎吉生译为：“the sons and their children down to the members of the father’s clan and their children”（“儿子及彼等之孩子至父亲氏族的成员及彼等的孩子”），黎吉生似乎并不理解东方文化的亲属概念，其译ཕ་སྤུན为“father’s clan”（“父亲的氏族”），难道父亲的氏族与儿子的氏族有所不同？山口瑞凤则译之为：“长子以下、彼と父を同じくする兄弟で阶位をもぬもの达までと”（“长子以下、同父无告身的兄弟们等”），山口瑞凤译文显然与他人完全不同，其将理解为“长子”，未知根据为何，令人费解。

拥有铜字以上告身的官员，除了能庇荫当事人祖父至子孙的男性直系亲属，及当事人父亲的男性旁系亲属以外，对于女性亲属亦能予以庇护，包括以下女性亲属：མ་ཡར་མོ、མནའ་མ、ཁྱོ་མོ及 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各家译法不同，王尧、陈践译为：“继母、儿媳、妾媵、未婚之妹等”；黎吉生译为：“the mother and step-mother（མ་ཡར་མོ），bride（མནའ་མ）secondary wife（ཁྱོ་མོ）？or unmarried sister（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母亲与继母、新娘、姨太太？或未出嫁的姐妹”）；山口瑞凤译为：“正位の母、妻、婿とリ娘、夫をもたない姉”（“父亲所娶的第一位太太、妻、赘婿与招赘的女儿、未出嫁的姐妹”）；大原良通则译为：“母亲、媳妇、妻子、未婚姐妹”。除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未出嫁的姐妹”）一词较无争议外，上述其余诸词各家理解不同。

མ་ཡར་མོ一词，按辞书所释为མ་ཡར后母、继母，于མ་ཡར后加一དཀའ་བཅུ阴性字尾，则མ་ཡར་མོ一词意义确为“后母、继母”。因此，黎吉生所译多加了母亲一词，似因将མ与ཡར་མོ分开看所造成，此乃未按照古藏文字面本义理解所致。大原良通译为“母亲”，与“后母、继母”本义有所差距。山口瑞凤则似乎是将ཡར་མོ理解为“在上、高”之义，置于མ（“母亲”）之后，作为形容词修饰མ，因之译成了父亲的正妻（父亲所娶的第一位太太），若如此译释，从语意上看不见得是当事人的亲生母亲，显然此为错误的理解。

མནའ་མ一词义为“媳妇、儿媳”，亦有“孙媳、弟媳、新娘”之义，但此处只能作“媳妇、儿媳”解。黎吉生不应将之译成“bride”（“新娘”），应译为“daughter in law”（“媳妇、儿媳”），此于班乃狄克于1942年所著“Tibetan and Chinese Kinship Terms”一文中早已述明。山口瑞凤译之为“妻”，如是理解与所有学者的理解相左，未知根据为何。ཁྱོ་མོ一词，各家理解不同，王尧、陈践译为“妾媵”，意为除正妻以外所娶的侧室与陪嫁的婢女。黎吉生不敢肯定其所译second wife是否正确。大原良通译为“妻子”，如此译法可能以为没有庇荫及自己的妻室，并不合理。最为奇特者，殆为山口瑞凤所译的“婿とリ娘”（赘婿与招赘的女儿），笔者推测山口瑞凤可能认为当时吐蕃已有招赘婿入门的习俗，若如此，招赘的女儿当然仍留于家中，也应加以庇荫，而作如是翻译。另就字面意义而言，山口瑞凤可能是因ཁྱོ字于其后加阳性字尾时，有ཁྱོ་པོ“丈夫”之义，亦有“女婿”之义，因此以ཁྱོ་作“女婿”解，将མོ作为“招赘的女儿”解。若如是，如此译法殊不可解。总之，山口瑞凤对于古藏文的解读，与学界一般有相当的歧异，独树一帜。然而，对于当时吐蕃社会所使用的亲属称谓，其究竟指涉何人，事关与当事人的关系，相当重要，不能有模糊的空间，否则不但难以窥探吐蕃社会的亲属结构，在研究方面也易遭导入歧途。按ཁྱོ་མོ二字，不应如山口瑞凤理解般将之拆解，更何况ཁྱོ་མོ本身在辞书中就是“妻子”之义。因此大原良通的译法是正确的。其他诸家的理解均与原意有所出入。

如上所述，P.T.1071《狩猎伤人赔偿律》所载显示出当时吐蕃上层社会家族的范围，为当事人的祖父以下，所有直系及旁系的男性亲属，并荫及女性亲属包括继母、儿媳、妻子及未出嫁的姐妹等。但奇怪的是，其中竟缺少了当事人自己的祖母、母亲等至亲，此是否如日本学者大原良通所主张P.T.1071并非抄自原件，有所漏失，不够精确。按大原良通的考察，P.T.1071的内容与P.T.1072部分重叠，P.T.1072所载各法律条文之后，皆书有ཕྱག་རྒྱ（“印信”）字样，此意味着抄写者于誊写P.T.1072时，于原件盖有印信之处，皆以书写ཕྱག་རྒྱ二字替代之，显然P.T.1072为抄写自法律文书原本，是为第一抄本，但P.T.1071既未盖有印信，亦不存有ཕྱག་རྒྱ字样，由此判定P.T.1071可能部分抄录自P.T.1072，因此重叠部分的内容P.T.1072要比P.T.1071更为准确。笔者检视P.T.1072第75—80行所载如下：

༄༅། ཞང་ལོན་དངུལ་གྱི་ཡྀ་གེ་པ་དང་། སྟོང་མཉམ་བ་མན་ཆད། ཟངས་གྱི་ཡི་གེ་པ། དང་། སྟོངས་མཉམ་བ་ཡན་ཆད། ཅིག། གཡག་འི། འོག་དུ་ཆུད་པ་། ལ། ཁོང་ཏའ་གཅིག་གི་གཅིག་ཕྱུང་བ་དང་། མ་ཕྱུངས་པའི་ཁྲིམས་ལ། ཞང་ལོན་དངུལ་གྱི་ཡྀ་གེ་པ་མན་ཆད་ཟངས་གྱི་ཡྀ་གེ་པ་ཡན་ཆད་ཞང་ལོན་ཁོང་རྟ་ངོ་པོ་དང་། ཞང་ལོན་འདྀ་རྣམས་གྱི་མྱེས་པོ་དང་ཕ་དང་ཕྱི་མོ་དང་མ་དང་པུ་པོ་སྤད་ཕན་ཆད་ཕ་སྤུན་སྤད་ཚུན་ཆད་ ཡྀ ་གེ་མ་མཆིས་པའྀ་རྣམས་དང་མ་ཡར་མོ་དང་སྡུ་པ་ཁྱོ་མོ་དང་མནའ་མ་དང་བུ། སྲིང་ཁྱོ་མ་མཆིས་པ་དང་འདི་རྣམས་ལ་གཡགི་འོག་དུ་ཆུད་པ་ལ་སྟོང་མཉམོ་།

汉译：当银字告身官员与其命价相同的人以下，铜字告身者与其命价相同以上的人，陷于犛牛身下之时，对于一旁的人予以救助或未予救助的法律。银字告身以下，铜字告身以上的官员，官员他们自己及官员的祖父与父亲及祖母（ཕྱི་མོ）与母亲（མ）与儿孙以下叔伯与叔伯诸子以上（པུ་པོ་སྤད་ཕན་ཆད་ཕ་སྤུན་སྤད་ཚུན་ཆད）等未获告身者们，以及继母（མ་ཡར་མོ）、妻子（སྡུ་པ་ཁྱོ་མོ）、儿媳（མནའ་མ）以及未出嫁的姐妹（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等人，陷于犛牛身下时命价相同。

由上引文所示，获有告身官员所庇荫的对象，较之于P.T.1071所载者，二者之间几乎完全相同。所不同者，显然P.T.1072所载具告身的官员庇荫对象，包括了P.T.1071所阙漏的祖母（ཕྱི་མོ）与母亲（མ），如是确证了上述大原良通的看法。另对于受庇荫之女性亲属的类别上，二者相较，首先在亲等的排列顺序上，P.T.1072记载继母（མ་ཡར་མོ）之后为妻子（སྡུ་པ་ཁྱོ་མོ），再后方为儿媳（མནའ་མ），最后为未出嫁的姐妹（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显然，P.T.1072较之于P.T.1071的记载，虽大致相同，但更为合理，因为在古代的东方社会，儿媳在家庭中的高低位序不可能列于婆婆之上。

由上所述，8世纪初以后，吐蕃社会上层阶级，依P.T.1071及P.T.1072记载所示，概属大家族形态，亦可称为大型扩大家庭（expanded extended family）。即不但祖孙三代合居，而且祖父以下包括父亲的兄弟及彼等之子嗣，以及当事人自己的兄弟及其子嗣，当然包含当事人自己的子嗣等，形成一大聚落，是为当时吐蕃家族的形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P.T.1071及P.T.1072记载当事人所庇荫对象，只限于与当事人具有血缘关系的血亲，而且还区分性别，除祖母、母亲外，其余荫及的女性亲属，仅及继母、妻子、媳妇及未出嫁的姐妹等，并未涵括已出嫁的姐妹，更无关女婿及女婿的亲属。显然当事人所荫及的对象并不包括姻亲，是为所谓的“内外有别”，呈现出父系社会的特征。

四、印证P.T.1071、P.T.1072所载内容的吐蕃碑刻

现存吐蕃碑刻中有一件碑刻，记载着当时的赞普赤松德赞（ཁྲི་སྲོང་ལྡེ་བཙན，742—796），对功臣恩兰达札路恭（ངན་ལམ་སྟག་སྒྲ་ཀླུ་ཁོང）一族，下诏赏赐恩典的内容，其中载及当时功臣的亲属称谓及亲属间的权利义务等，可作为P.T.1071及P.T.1072所载吐蕃社会亲属结构的佐证。兹将约立于8世纪中叶的《恩兰达札路恭纪功碑》，正面（即北面）部分碑铭采录如下：

བློན་སྟག་སྒྲ་ཀླུ་ཁོང། དཀུ་རྒྱལ་གཙིགས་གནང་བའྀ་མདོ་རྡོ་རིངས་ལ་ཡྀག་དུ་བྲིས་པའ། །བཙན་ཕོ་ཁྲྀ་སྲོང་ལྡེ་བརྩན་གྱི་ཞ་སྔ་ནས་དབུ་སྙུང་གནང་སྟེ། བློན་སྟག་སྒྲ་ཀླུ་ཁོང་གི་བུ་ཚ་རྒྱུད་འཕེལད་ལ་ནམ་ནམ་ཞ་ཞར་དངུལ་གྱྀ་ཡི་གེ་ཆེན་པོ་གཅིག། ན་མྱྀ་དབབ་པར་གཡུང་དྲུང་། དུ་སྩལད་ཕར་གནང་ངོ་། །བཙན་པོ་སྲས་དབོན་སྐུ་ཙེ་རབས་རེ་ཞིང་ཡང་། ཟླ་གོང་གྀ་བུ་ཚ་རྒྱུད་འཕེལད་ལས་གཅྀག། ……ཟླ་གོང་གི་བུ་ཚ་རྒྱུད་འཔེལད་ལ་རྗེ་བླས་གྱྀ་རྔོ་ཐོག་པའྀ་རྣམས་ཇྀ་ཙམ་དུ……། ……ཟླ་གོང་གི་བུ་ཚ་པེལད་ལས་ལ་ལ་ཞིག། རབས་ཆད་ན་རབས་ཆད་གྱྀ་ཁོལ་ཡུལ་དང་། ནོར་པྱུགས། བླར་མྱྀ་བཞེས་པར། པུ་ནུ་པོ་གང་ཉེ་བ་སྩལད་པར་གནངོ། །བློན་སྟག་སྒྲ་ཀླུ་ཁོང། གི་བུ་ཚ་རྒྱུད་པེལད། ……བློན་སྟག་སྒྲ་ཀླུ་ཁོང་དང་། ཟླ་གོང་གི་བུ་ཚ་རྒྱུད་གང་ཉེ་བ་གཅྀག་དངུལ་གྱྀ་ཡི་གེ་ཆེན་པོ་གཡུང་དྲུང་དུ་སྩལད་པར་གནང་ངོ། །བློན་སྟག་སྒྲ་ཀླུ་ཁོང་གི་ཕ་ཟླ་གོང་གི་བུ་ཚ་རྒྱུད་འཕེལད་གྱི་རྣམས་ཞང་ལོན་ཡྀ་གེ་པའྀ་ཐང་དང……བློན་སྟག་སྒྲ་ཀླུ་ཁོང་གྀ་མྱེས་པོ་གསས་སླེབས་། གྱི་བུ་ཚ་རྒྱུད་པེལད་ལས་གང་རྔོ་ཐོག་པའ། དམངས་འདྲང་བ་གཅིག །……ངན་ལམ་གསས་སླེབས་གྱི་བུ་ཚ་རྒྱུད་འཕེལད། ནམ་ཞར་གྱང་སྡེ་སྐུ་སྲུངས་སུ་གནང་བ་ལས། ……། །ཟླ་གོང་གི་བུ་ཚའ་རྒྱུད་འཕེལད་གྱྀ་ལག་ན་བྲན་ཞིང་འབྲོག་སོག་ཚལ་ལས་སྩོགས་ཏེ་དབང་ངོ་ཅོག། ……བུ་ཚ་འཕེལད་གྱི་ནང་ནས་ལ་ལ་ཞིག། །བཙན་པོ་ཞ་སྔར་གློ་བ་རིངས་ཡང་དག་པར་གྱུརད་ན་གང་ཉེས་པའྀ་སྒོར། བཀའ་གྱོད་རྨའོ། །པུ་ནུ་པོ་གཞན་ཁྲིན་ལ་མྱི་གདགས་སྲོག་སྲིད་ལ་མྱྀ་དབབ་པར་གནང་ངོ། ༄༅། །མདོར་ནའ་བློན་སྟག་སྒྲ་ཀླུ་ཁོང་གི་ཕ་ཟླ་གོང་གི་བུ་ཚ་རྒྱུད་ཕེལད……

汉译：敕授论达札路恭盟誓之诏书并雕勒于石碑。赞普墀松德赞陛下诏赐盟誓如下：论达札路恭的子孙后代（བུ་ཚ་རྒྱུད་འཕེལད）世世代代永远赐予不低于大银字告身。赞普每一在位的子孙后代（སྲས་དབོན་སྐུ་ཙེ་རབས་རེ）将任命达拱（ཟླ་གོང）之子孙后代中的一人，……达拱的子孙后代中若有能够承担王差者……达拱的子孙后代中，若有某代绝嗣，绝嗣者所属奴户、土地及牲畜不许充公，而转授与其任一亲近的བུ་ནུ་བོ（又作པུ་ནུ་པོ、ཕུ་ནུ་པོ“手足、兄弟”）。论达札路恭的子孙后代……论达札路恭与达拱之子孙后代（བུ་ཚ་རྒྱུད）中任一支亲近者永远不变地授与大银字告身。论达札路恭的父亲（ཕ）达拱的子孙后代授与告身官员的权位……论达札路恭的祖父（མྱེས་པོ）塞列（གསས་སླེབས）之后代子孙中有任一具能力者，且能公正临民者……恩兰塞列的子孙后代无论何时均命之进入禁卫军中……达拱的子孙后代手中所有的奴户、田地、牧场、草场、园林等等一切所有……子孙后代之中某人，对赞普陛下不忠，若情况属实，犯罪者自身受罚责，赐其他ཕུ་ནུ་བོ都不入罪，彼等之生命、地位均不受到影响。总之，论达札路恭的父亲达拱的子孙后代……

上引为恩兰达札路恭因效忠赞普，且对吐蕃立有大功，由赞普赤松德赞下诏赐予旌忠褒奖诏敕，并雕勒于石碑的部分内容。其中最引人注意者，殆为论达札路恭接受赞普的论功行赏，不仅论达札路恭的子孙后代受赏，还泽被论达札路恭的祖父及父亲的子孙后代，即赞普恩赏了整个恩兰（ངན་ལམ）氏族，包括受赏当事人的祖父恩兰塞列的子孙后代，即由其祖父所生的儿子们及彼等所生的子嗣们，还包括当事人父亲达拱的子孙后代，即由其父所生的儿子们及彼等所生的子嗣们。此处值得说明的是，前文ཕ་སྤུན་སྤད，似乎仅提及父亲兄弟及彼等之子嗣，似漏失了当事人的手足及彼等的子嗣，但由上引恩兰达札路恭纪功碑碑铭所示，受赏的恩兰氏族中，确实包含了当事人的父亲所生子孙后代，如是当然包括了当事人的亲兄弟及彼等之子嗣。这就充分说明且印证了前述P.T.1071、P.T.1072所记载的བུ་པོ་སྤད及ཕ་སྤུན་སྤད的亲属范围，确证了笔者前述的主张，吐蕃上层社会的家族范围为祖父以下的所有直系、旁系的男性亲属，此范围并不涵括祖父的兄弟手足。

在家族中的权利义务方面，家族成员中若有绝嗣者，绝嗣者的财产既未赋予其祖父，亦不交予父亲，而是交付给其兄弟。家族中若有人犯罪之时，赞普允诺仅惩罚犯罪者一身，不牵连其他的亲属。从赞普特别的声明中显现出反面的讯息，即吐蕃社会的谋反或犯罪，必须连坐家族中的亲属，以达到遏止谋反或犯罪的目的；否则不连坐、不牵连亲属的声明，不会成为酬庸恩赏功臣的项目之一。

五、结语

由上文所探讨P.T.1071及P.T.1072记载的吐蕃社会亲属结构，以及本文于探讨过程中所涉及的亲属称谓，大致可分成二类：其一为指涉明确的亲属个人身份的个别性亲属称谓。མྱེས་པོ“祖父”，ཕ（ཕའ）“父亲”，མ“母亲”，ནུ་བོ“弟弟”，བུ“儿子”，ཚ་བོ“孙子或侄子”，ཕྱི་མོ“祖母”，ཀུ（ཀུ་བོ）“叔伯”，མ་ཡར་མོ“继母”，མནའ་མ“媳妇”，ཁྱོ་མོ“妻子”，བུ་སྲིང་ཁྱོ་མ་མཆིས་པ“未出嫁的姐妹”。上述亲属称谓均属当事人各自的直系亲属、旁系亲属。上述亲属称谓定义明确、关系明确，彼此间的权利义务亦有明确规范。

其二为泛指某部分亲属群的类型性亲属称谓。བུ（ཕུ、པུ）པོ་སྤད指儿子与儿子所生的子嗣，即当事人所生的直系亲属，ཕ་སྤུན་སྤད指父亲的兄弟与父亲兄弟所生的子嗣，及包括当事人的兄弟及其子嗣们，均属此亲类。值得注意的是泛指某部分亲属群的类型性亲属称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བུ་པོ་སྤད及ཕ་སྤུན་སྤད，前者指当事人下一代及下一代以后的直系亲属群，后者指当事人上一代与当事人同世代的旁系亲属群。此二亲属群的称谓，非常明确地指出吐蕃上层社会的“家族”，均以“大家族”的形态出现，等于当事人的祖父以下之直系亲属，及父亲与当事人的旁系亲属之所有男性均涵括在内。

8世纪初叶以后，从吐蕃所制订的律法当中，可以确知当时吐蕃上层社会的氏族亲属结构与形态，已大致定型为当事人的祖父以下，涵括父亲的兄弟与彼等的子嗣，以及当事人的子嗣，与当事人兄弟手足及彼等之子嗣等，形成“大家族”形态的聚落。在此“大家族”之中，各个成员之间彼此均有密切关系，都负有共同的权利义务，无法脱勾。在古藏文文献所使用的词汇之中，类型性的亲属群称谓数量占亲属称谓用语的比例相当高，近乎一半。这意味着唐代吐蕃社会的亲属结构，偏向于大家族的形态，而“大家族”内部彼此间的权利义务，从8世纪中叶以后所立的《恩兰达札路恭纪功碑》碑铭的记载中得到印证。

原文载于《中国藏学》2023年第6期

为便于阅读，脚注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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