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语是印度古代主流语言,其语法之复杂为世所公认;梵文典籍卷帙浩繁,研究专业性要求极高。中印有着两千年的文化交流史,可以说梵语等语言的接触和学习是中国人学习外语的先声。因此,梵文研究是典型的“文化价值独特、学术门槛很高、研究难度极大、研究群体很小”的冷门学科。有鉴于此,老一辈学者如陈寅恪、汤用彤等先生虽力陈其重要性,但是也遗憾人才难得,研究不易推进。冷门绝学具有特殊的脆弱性,一位巨匠可以推动学科的长足进展,但是巨匠的陨落甚至有可能意味着一个学科的衰落。如何确保冷门绝学学科的健康持续发展,需要各方努力、共同探索。
从事冷门绝学研究,需要冷中自燃。黄宝生先生获评“以半个世纪的成就确立了他杰出东方学家的地位”,正是以其一生言行为注,实为冷门绝学研究的典范。如今,黄宝生先生已逝世一年,为更好地继承先贤的精神和研究成果,并促进冷门学科可持续发展,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梵文与南亚文学研究室、梵文研究中心和东方文学研究室近期联合举办“梵文学科建设研讨会暨黄宝生先生追思会”,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兰州大学、天津师范大学、中国民族语文翻译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上海中西书局和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等40余位专家学者参会。北京大学教授王邦维,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陈众议、朝戈金,研究员葛维钧、钟志清、成建华等以及天津师范大学教授黎跃进深情追忆黄宝生先生严谨勤奋的治学精神、迎难而上的治学特点和谦逊宽厚的高尚品德,强调“学者视学术为第一生命”是黄宝生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也是从事绝学研究者不可或缺的学术信仰。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周广荣强调,黄先生的治学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位、以经典研究为本位,实为后学表率。
制度化建设是保证梵文等冷门学科传承有序、健康发展的重要条件。1919年,北京大学已开始教授梵文,直至1946年8月正式成立东方语文学系,梵语和巴利语成为该系最早设立的语种,标志着梵文研究作为学科真正确立。1960年,北京大学东语系招收了梵巴语本科生,黄宝生、郭良鋆、蒋忠新等是季羡林、金克木先生亲执教鞭5年培养的梵巴语人才。此后,北京大学历经院系调整,如今南亚学系的梵巴语教研室传承历史,承担梵文教学和研究工作。北京外国语大学2012年初创梵语巴利语专业,也逐渐展开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培养。
中国社会科学院早期的梵文研究不绝如缕,吴晓铃、王森、黄宝生、郭良鋆、蒋忠新、赵国华、韩廷杰、巫白慧、徐梵澄等先后入职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等,各自从事梵文相关研究工作。200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启动“特殊学科建设工程”,黄宝生先生领衔的梵语文学等4个与梵文相关的项目入选该项工程,由此梵文研究呈现新气象。2010年梵文研究中心成立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制度化建设的另一个重要举措。黄宝生先生担任中心主任,承担国家社科基金特别委托项目“梵文研究及人才队伍建设”。此后十余年间,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梵文研究呈现蓬勃发展的新态势。为保障冷门绝学的持续性发展,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新成立梵文与南亚文学研究室,梵文学科的建制得以进一步确立。
培养人才是冷门绝学学科建设的重中之重。黄宝生先生生前多次强调“梵文传承的关键在培养后继人才”。为了培养梵文人才,梵文研究中心2010年9月开展了为期三年半、总计超过1200课时的梵语研习班,由黄宝生、郭良鋆、葛维钧承担教学工作。三位老师秉承历史使命,从事梵文教学工作,他们认为季羡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筚路蓝缕传承下来的梵文研究事业,一定要薪火相传。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和各个高校的70余名师生从学习基础语法开始,精读大量古典梵语文献,循序渐进直至能够阅读高阶梵文文献以及巴利语佛典。因梵文学习难度较大,一般的梵文教学往往虎头蛇尾,学生难以坚持到学有所成。而研习班坚持学完三年半课程的学员有近20人,其中梵文专业的人员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即使是从零开始的学员也掌握了坚实的梵语语言要领,这在国内梵文的教学历史中极其难得。参加这个班的学员除了来自大学的研究生外,多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各个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他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已经术业有专攻,有些甚至是学科带头人。他们从英美文学、古典文学、古代汉语、古代交流史等各方面与梵语研究相结合,开拓出了比较文学、中国佛教文学和中古佛教汉语等研究领域的新视角,形成了群体性、跨学科的研究态势。实践证明,关注培养因研究需要而受内在驱动的梵语学习者,是冷门绝学人才建设另一条卓有成效的新路径。
培养人才的工作若要持续,教材的完备必不可少。用西方语言编写的梵、巴语教材各有所长,但是国内以汉语为母语的自主性梵、巴教材还处于空白状态,这是培养人才最需打破的困局。同时,国内能够教授梵、巴语的老师极为稀少是短期内很难改变的现实。有感于此,黄宝生、郭良鋆和葛维钧三位研究员带领外国文学研究所的青年学者,开创性地撰写出版了梵语和巴利语的系列研究性教材,除了《巴利语读本》和译著《实用巴利语语法》外,梵文教材还包括《梵语入门》《梵语文学读本》《梵语佛经读本》和梵汉对照读本《罗怙世系》。这些教材来自教学实践,体例统一,内容以文学作品为主,涵盖宗教、哲学等学科。注解方式独特,对文本逐字逐句拆解还原语法变化,标注语法形态,同时以相对直译的现代译文呈现梵语句法的结构,最大限度地为自学提供便利,并且极为扼要清晰,避免过于繁琐。这套完整的从初阶到高阶的梵语学习教材,为梵文学科体系建设筑下了最为坚实的基石。
研究领域的开拓、研究成果的积累更是学科建设有成的重要标志。黄宝生先生的“梵汉佛经对勘丛书”为佛教思想史、佛经翻译史和佛教汉语研究提供了中国学者关于文化交流研究的新视角,对于彰显汉译佛经的价值、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广泛而深远的意义。虽然佛教传入中国的历史极其悠久,但是国内学界对佛教之外的印度文学、哲学、宗教思想却关注甚少,有限的研究也多借助西方的间接资料。黄宝生先生的《奥义书》《薄伽梵歌》《瑜伽经》《摩诃婆罗多》《梵语文学译丛》《梵语诗学论著汇编》《印度古典诗学》《梵汉诗学比较》《印度古代文学》等古代哲学、文学经典的翻译与研究,打破了国内学术界只能借助英文等西方语言研究印度古典的学术桎梏,为东方文学学科体系建设构筑新的有力支柱。黄先生虽已离世,但是他两千余万字的梵文研究成果一直嘉惠后学。在“梵文学科建设研讨会暨黄宝生先生追思会”上,与会的众多中青年学者作为梵文研究的中坚力量,吸取黄先生的研究成果发表的论文,在梵语文学、比较文学、多文本校勘、写本研究、佛教思想史、宗教哲学、汉语研究等诸多领域作出新的探索,显示梵文研究后继有人。
冷门绝学成果的归宿并不必然是束之高阁,反而会广受欢迎。如黄宝生先生翻译的《瑜伽经》等销量甚众,已印刷十余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和中西书局的诸位编辑整理黄宝生先生著作的出版情况,指出梵巴语教材“梵汉佛经对勘丛书”等都多次印刷,印数持续增加。这些数据表明冷门的学术成果同样可以跨越学术的门槛,让“冷门不冷”。
在缅怀黄宝生先生这位梵文学界的泰斗之际,我们不仅追思其学术上的非凡贡献,亦感怀他作为学者、老师和友人的智慧与温暖。他的研究拓宽了梵学的新视野,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古代印度文化、中印文明交流的认知。同时,他的离开也提醒我们,冷门绝学的学科建设在制度性建设、人才培养、教材体系构建等方面需要多维度共同努力,方可“绝学不绝”、传承有序、蓬勃发展。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公众号,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梵文研究中心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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